参考书目:

《李贺诗选评》 《李商隐十五日谈》 《朱熹的历史世界》余英时

唐,洛阳,807年。李贺住在向族人借的一处房屋内。十七岁的他为了备考科举来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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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洛阳是仅次于长安的东都,诗酒风流、文人荟萃,然而朝廷显官皆是公卿子弟,世家大族(五姓七望)占尽春色,和暖的春风吹不到寒士身上。
出身寒微之士,想要考取功名,拉关系、拜码头是免不了的。马端临论代宗(在位年762—779)时期的举子,引江陵项氏说道:

社会风气的败坏,到了唐朝可谓达到极点(风俗之弊,至唐极矣)。王公贵族高高在上,以「前辈贤达」自居,不再主动招揽贤才(王公大人巍然于上,以先达自居,不复求士)。天下的读书人三五成群,头戴破帽,骑着瘦驴,离权贵府门还有百步远,就慌忙下马,捧着礼物和名帖,向守门人鞠躬行礼;递上自己写的文章,称之为「求知己」(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骑寒驴,未到门百步,辄下马奉币刺,再拜以谒于典客者;投其所为之文,名之曰:求知己)。若这样做了仍不被理睬,就再次重复同样的举动,称作「温卷」(再次投文提醒)若依然无人问津,便有人直接跪在权贵马前,举着礼物自荐:「某某前来拜见!」(如是而又不问,则有执贽于马前,自赞曰:某人上谒)唉!风气的腐坏,竟到了如此地步!这种行为不仅让读书人显得卑贱,当时的治世或乱象,也由此可见一斑了(风俗之弊,至此极矣!此不独为士者可鄙,其时之治乱,盖可知矣。(《文献通考》卷二九《选举考二》“代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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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也骑着驴四处拜访名流。他很幸运,遇到了时年三十九岁,已颇有文名,后来成为了文坛领袖的韩愈。

张固《幽闲鼓吹》记录了如下的轶事:

李贺带着自己写的诗去拜见韩愈。当时韩愈在洛阳担任国子博士分司(相当于唐朝东都洛阳国立大学的分校教授),刚送完客人回家,累得够呛。仆人把李贺的诗卷递给他,他解开衣带准备休息,随手翻看起来。第一首诗就是《雁门太守行》,开头两句写道: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韩愈一看,立刻系紧衣带,叫人赶紧把李贺请进来。

轶事不可尽信,但韩愈对他的认可和扶持是公认的。李贺是操纵声、光、影、色的天才,写出的诗如同从空中摘下字句。在韩愈鼎力揄扬下,他的才名遍播京洛。

李贺于元和五年(810)通过了河南府的府试,被选拔去长安应对当年举行的进士考试。在这几年,韩愈始终充当着他的保护人,给了他极多鼓励和帮助,李贺也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

然而在长安,意外发生了:有人说李贺父名“晋肃”中的“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认为李贺应避家讳不参加考试。
从现代眼光看来这种谐音梗很无厘头,但唐代的避讳制度很严格,尤其是“嫌名避讳”(音近字亦需避讳)被保守士族视为不可逾越的礼法。韩愈立刻帮他说话,写了《讳辨》据理力争。虽引起了一些讨论和反响,但李贺还是被剥夺了应试的资格。他再也没有机会通过应试登上天子堂了,这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他在诗里羡慕着唐初的马周,可以通过几行上书,直接得到了唐太宗的重用: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次年,李贺得到推荐,到长安当上了九品小官奉礼郎,负责祭祀和礼仪。这份低微的职务他干了三年。

长安的秋天很冷,雨水落在寒沟里,在水面上泛起一阵阵的泡沫,又慢慢地漂走,因为俸禄少得可怜,只能给自己的瘦马喂一些朽败的草料。这份工作很无聊,而他的病更严重了,也很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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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幼年开始,他就一直受着相貌奇特(庞眉,长指爪)、多病萎弱的困扰,而预知了自己命途短暂后,他纵饮做乐,加速毁坏着自己身体,企图增加生命的密度。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上天是如此不公,所以他不敬畏上天——“天若有情天亦老”,神灵不知安在,所以他也不敬畏神灵,“神君何在,太一安有”。秦皇汉武也不过是“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废鲍鱼”,逃脱不掉最终的幻灭和消亡。他的诗里总有死亡投下的巨影,生命是这么短暂却又让人留恋不已: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正如伍迪艾伦对生活的看法,尽管他在生命中体验的一切是如此不幸,但总是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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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3年,李贺因病辞官,归乡之前游历南北,写下了大量反映民间疾苦的诗句。
814年,寄食郗公幕府,未受重用。不受重用的屈辱和待遇的微薄,让他身体和心灵同时遭遇着折磨。他衰弱到了极点。
816年,也许是有了某种预感,他毅然回到了故乡,和自己挚爱的亲人在一起。他回家不久就死了,病床前有慈母和亲姐姐的照料,时年二十七岁。
世界赠予他一场病、一场空,而他向这个世界索求过的功名、长生、衣食、男女……种种世俗的荣誉和享受,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获得。他年纪轻轻就两鬓斑白,头发脱落了,呈现着无可避免的早衰,家境是如此贫寒,母亲老迈多病,总也教人牵挂着放不下,前途断送了之后,他曾经因为欲望激动过的心也渐渐枯竭了。
崇拜他的李商隐记录了“白玉楼”的传奇,说李贺将死时看到了一个骑着赤虬的红衣人,说天帝的白玉楼修好了,请他去作一篇文章,并笑着鼓励他说“天上差乐,不苦也”,但李贺的反应是“长吉独泣”:得知消息后,他一直在哭,直至当夜气绝。
只有悠悠历史记下了他不朽的诗句,就像光阴一去不返,而古人在石壁上镂刻下的时刻永恒。

我有迷魂招不得,
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
谁念幽寒坐呜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