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述

从夜晚的卫星地图看,整个世界星罗棋布、灯火灿烂,只有一块地方彻底黑暗,那就是朝鲜 。1990年失去苏联援助后,朝鲜覆盖全国的电力系统停止运行,铜线被饥饿的人们刮去卖钱,这里极度贫困而又武备森严,像是一个现代的废土世界,也仿佛一个21世纪现代背景下的闭关锁国、皇位世袭的古代封建帝国。从朝鲜逃离的人被称为“脱北者”,这本书通过采访脱北者让我得以窥见他们的荒诞而又无比真实的经历。

从机场前往平壤沿途,看不见厂房烟囱,也没有电线杆、高压线等工业设施。河水清澈见底,山岗连绵起伏,风光清新丽,沿途所见之人,除了修路工外,似乎都在为农事奔忙,不时出现的牛车告诉旅行者这是农村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偶尔还会有人抬起头来用爽朗的笑容,用力的挥手,向我们打招呼。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俨然是渊明笔下桃花源里那种太平和乐的安详宁静。但是在视线所及的远方,可以清楚的看见壕式的火炮营地与烽火台型的战斗碉堡,提醒着我们朝鲜与世界的战争还没结束。

进入市区,迎接旅行者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红色标语:“伟大领袖金日成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伟大领袖金日成主席万岁”“我们永远爱戴金正日将军”、“永远高举金日成主席主体思想旗帜奋勇前进”、“主体思想光芒照亮世界”、“三百天奋斗”“朝鲜劳动党万岁”,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见共和国的红旗飘摇,社会主义所虚拟欣欣向荣的奋发气象无所不在。街上另一个常见的​​是415与216这两组数字,这是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生日。

接下来的旅行是官方所定制式行程:挂满金氏父子、马克思、列宁画像的金日成广场与人民大学习堂、象征共和国政治与社会最高指导原则的主体思想塔、千里马铜像、史达林巴洛式的平壤地铁、歌功颂德的平壤凯旋门、祖国统一三大宪章纪念塔、人民文化宫、东平壤大剧院、怀念伟大领袖的锦绣山纪念宫、永生塔……这些巨大的建筑载体,笔直宽敞的街道、难以计数的石材与坚硬线条,从建筑的形式、布局到命名,充斥着对个人崇拜的迷恋和意识形态的张扬。所有的空间现场,偏执而虚荣,全都是中央集权主义的特征,也是属于法西斯主义,民族主义的建筑语汇。

如同废土世界的北韩

缺乏效率的经济在失去苏联援助后变得摇摇欲坠,已经开发了的文明城市就此陷入停摆。

北韩陷入黑暗是一九九○年代初期的事。随着苏联解体,原以廉价燃油支撑老共党盟友的措施也跟着中断,于是北韩摇摇欲坠的无效经济开始崩溃。发电厂一件件地关闭。灯光熄灭。饥饿的人民偷偷刮取电线杆上的铜线以换取粮食。当夜幕低垂,地面上的景物蒙上一层灰雾,低矮的民房也被黑夜所吞噬。整个村子完全隐没在薄暮中。即使是用来展示的首都平壤,夜里走在大街上,也黑得看不到两旁的建筑。

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北韩,令人联想到文明电力还无法抵达的非洲或东南亚偏远村落。然而北韩并非未开发国家,而是一个陷入停摆的已开发世界。你可以看到北韩曾经开发的证据,在任何一条北韩主要道路上看看再头上悬晃的东西,就可以知道少了什么,曾一度覆盖全国的电力网路只剩下电线的残骸。

被占领35年的土地

权力真空演变成大国博弈的战场,最后被沿着38°线简单地一剖为二。

日本人统治朝鲜已有三十五年,一旦突然撤离将在此地形成危险的权力真空。美国担心苏联可能夺取朝鲜并以此为跳板掠取更大的战利品,也就是日本。尽管苏联是美国的二战盟友,但华府对苏联的不信任感却与日俱增。苏军于日本投降前的一周由北方入侵朝鲜,而且准备继续南进。美国为了安抚苏联,同意暂时将朝鲜北半部交由苏联托管。这两名军官想让美国保有韩国的首都首尔——其中一位是迪安·腊斯克,后来当上美国国务卿。于是他们想了一个简便的方式分割半岛,他们随便在地图上沿着北韩三十八度线画了一条分界线。

这条分界线与韩国的历史或地理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关联。朝鲜半岛如同小巧的从中国延伸出来,它是个格局完整的地理区域,东临日本海,西滨黄海,北以鸭绿江与图门江和中国为界。没有任何自然分界可将半岛一分为二。在日据时代之前的一千三百年间,此地一直在朝鲜王朝的统治下形成统一国家,而这个王朝也是世界上最长命的王朝之一。在朝鲜王朝之前,曾有三个王国争夺半岛的领导权。朝鲜半岛政治史的分裂,其界限的划分通常是南北向,东半部亲日,西半部亲中。南北分裂完全是外来的产物,它是在华府凭空想象而且没有任何韩国人参与下强加在韩国人身上。

运用宗教的力量塑造的极度个人崇拜的偶像

金日成禁止宗教而挪用宗教的教义来造神,所有国内的宣传机器都用于赞颂自己和深化个人崇拜

金日成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纪独裁者肖像馆中脱颖而出,在于他掌握了信仰的力量。金日成了解宗教的力量。他的舅舅在共产党统治前的时代曾是一名新教牧师,当时的平壤有着极具活力的基督教社群,为平壤赢得“东方耶路撒冷的称号。金日成掌权之后,关闭教堂、查禁圣经、将基督徒流放到内陆地区,并且挪用基督教的图像与教义作为自我提升的工具。

广播员宛如五旬节运动的传道者,总是以令人屏息的语气介绍金日成或金正日。北韩报纸报道了各种超自然现象。船员紧抓着载沉载浮的船只,唱歌赞颂金日成,狂风巨浪突然间平息了。金日成到非武装地区巡视时,一阵神秘气雾笼罩着他,使潜伏的南韩的狙击手无法下手。金日成让草木繁荣,让冰雪融化。如果金日成是上帝,那么金正日就是上帝的儿子。金正日的诞生与耶稣基督一样,天空出现明亮的星星与美丽的双虹预示他的降临。燕子从天而降高耸赞颂“未来将统治这个世界的将军”诞生了。

没有电子监控,到处都是告密的人

国家鼓励孩子举报家长,正如1984里所写。告密人还会诱导式地抱怨政府,引诱他人附和自己

窥探自己的同胞似乎成为一种全国性的消遣。有些窥探者来自于社会主义青年联盟,例如那位因为宋太太忘了带襟章而将她拦住的少年。这些人也监督服装仪容,例如不准穿牛仔裤或上头印有罗马字母的T恤,头发也不许太长。劳动党正式发布一道命令,要求男性的头发不许超过五厘米,但秃头的男子可以留到七厘米。情节严重者将会被公共标准警察逮捕。另外还有“纠察队”,这是机动的警察单位,他们随机寻找违法者,而且可以无预警下闯入民众家中。他们会找出超过用电额度的用户,例如超过四十瓦的灯泡、加热板或电锅。在一次突袭检查中,有个民众慌忙间将加热板藏在毛毯里,结果居然把房子给烧了。纠察队经常在午夜过后上门检查家中是否收留了未得到旅行许可的人。这是一项严重的罪行,就算是外地来的亲戚也不允许,更糟的是有时留宿的还可能是自己的情人。但是从事窥探不只是警察与社会主义青年联盟。每个民众都应该坚决破坏违法行为。由于北韩太贫困,电力供应不足以维持电子监控,所以国家安全必须仰赖人力情报——告密。报纸偶尔会出现文情并茂的报导,描述勇敢的孩子纠举父母的违法行为。由此看来,因发表对当局不满的言论而被邻居告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美国于二战末期在广岛投下原子弹,此后金日成便梦想让自己的国家成为核子强权,而自一九六○年代苏联涉及的核设施在宁边设立后,研究亦随之展开。但北韩的核研究真正上轨道是金正日主政时期的事,显然是因为他认为核武可以提升北韩与他自己的地位,尤其当时北韩的国际声望不断衰退。北韩政府非但没有将攸关民生、已老旧不堪的厂房与基础设施更新重建,反而将资源投入到昂贵的秘密武器计划上,并且宣称国家有必要以“核威吓”对抗美国的威胁。到了一九八九年,北韩在宁边发展了核燃料再处理厂,开始从核子反应炉燃料棒提炼出武器等级的钸,到了一九九○年代初,中情局评估北韩已有能力制造一枚或两枚原子弹。二零零六年,我在首尔访谈来自平壤的高层脱北者金德弘,他表示:“金正日根本不在乎国内的赤贫,他认为飞弹与核武是保住政权的唯一方式。”

饥荒的发生

依然自欺欺人的媒体和受苦受难的群众

忍受饥饿成为一种爱国责任。平壤街头挂起了新的宣传标语,上面写着:“让我们一天吃两餐。”北韩电视台放映了一部纪录片,提到有人因为吃了太多米饭而把胃撑破了。无论如何,粮食缺乏是暂时的——报纸引用农业官员的话表示,来年稻米酱油特大量的收成。

“粮食问他正创造出一种无政府状态”,金正日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于金日成大学演说时抱怨。他警告,私人市场买卖的出现,将导致劳动党“土崩瓦解……就像波兰与捷克斯洛伐克。”与世界其他强人一样,金正日深知这句老话的重要,那就是绝对专制的政权需要绝对的权力。生活中一切好的事物都必须由政府掌控与给予。他不能容忍人民自行外出寻找食物或用自己的钱购买粮食。”

饥饿这名杀手有一套自然程序。它会先找上最脆弱得人——五岁以下的孩子。这些孩子罹患感冒,然后感冒恶化成肺炎;腹泻恶化成痢疾。甚至父母还来不及招人帮忙,孩子就死了。接着杀手找上老人,先从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下手,然后依次寻找六十几岁、五十几岁的人。接着就轮到壮年人。男性由于体脂肪较少,通常会比女性更容易死亡。强壮而结实的男性在面对饥饿时尤其脆弱,因为他们的新陈代谢往往会燃烧较多热量。

另一项更残酷的事实是,饥饿的目标往往是最无辜的人,也就是从不偷窃食物、不说谎、不欺骗、不犯法或不背叛朋友的人。这种现象正是意大利作家普里莫·雷维逃出奥斯维茨后所描述的,他写道,他与其他幸存者从没想过战后能再重逢,因为他们全做过让自己羞耻的事。

到了一九九八年底,饥荒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不一定是因为情况改善,也可能如宋太太日后猜想的,是因为少了几张嘴吃饭。

“会死的全死光了。”

悲痛成了责任和表演

集体的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与群众产生致命的结合。人们开始向前推挤,他们撞到了那些排队的民众,把哭道的哀悼者踩在脚下,连仔细修剪的树篱也被踏平。在几个街区之外,广场的噪杂声经由潮湿的空气传了过来,听起来宛如一场暴动。天气也阴晴不定,有时倾盆大雨,有时异常炎热。然而戴帽与打伞都不被允许。若热的阳光直接照射民众的头顶,潮湿的人行道让街道成了浑浊的蒸汽浴场。群众融化在泪水与汗水的海洋中。许多人晕倒。第一天过后,警方试图以绳索隔开群众来控制场面。

排队的民众不断跳脚,猛搥自己的头,夸张地瘫软在地上,撕扯自己的衣服,无望地挥舞拳头发泄怒气,无论男人或女人,全都痛哭流涕。这场哭戏逐渐演变成一场竞赛。谁哭得最大声?谁悲伤到精神错乱?电视新闻更是助长了哀悼者的气势,媒体连续几个小时播放民众痛哭的画面,满脸泪水的成年人一头撞向树干,船员用头敲着船桅,飞行员在机舱里哭泣等等。这些场景之间穿插着打雷闪电与狂风暴雨的镜头,宛如到了世界末日。

“我们的国家陷入朝鲜民族五千年来最深沉的悲痛之中”,平壤电视播报员以庄重而平缓的语调表示。 北韩宣传机器变本加厉,开始虚构一些怪力乱神的故事,甚至说金日成不是真的死了。金日成去世不久,北韩政府在全国各店力气了三千两百座方尖塔,称为“永生塔”。金日成将是共和国永远的主席。一出宣传影片甚至宣称,只要民众哭得够伤心,金日成就能复活。

北韩人有很多表示监狱的词汇,正如因纽特人有很多形容雪的词汇。

非法出境是一项成长中的产业,或许是北韩唯一一项成长的产业。

逃出生天

极其戏剧性地描述。逃出并不意味着幸福的结局,脱北者还面临着如何融入新的社会的问题,和面对自己抛下亲人朋友的罪恶感。

金医师缓缓滑动一步,再踏出第二步,轻柔地像个芭蕾舞者。当她扔出去的石头消失在对岸半融的雪地时,她的出逃行动也即将成功。金医师直接朝岸上走去,河水淹到她的腰部。她用手拨开河水,宛如破冰似的清出一条路。

金医师蹒跚爬上河岸。她的双腿被结冻的裤管包裹着,冻得发麻。她穿过树林,直到黎明第一道曙光照亮临近的小村落。金医师不想坐下休息,担心身体会失温,但她知道自己的体力支撑不了多久,她必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好心的当地居民。

金医师看到一条通往农舍的泥土路,大多数的农舍外侧都围着墙与铁门。她走到一间农舍前面,发现铁门没锁。她推开门,谨慎地扫视院内。金医师看到地上放着一个装了食物的小铁碗。再仔细一看——那是米饭,不仅是白米饭,里面还拌着肉片。金医师已经不记得上次吃白米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米饭会摆在这里,而且居然放在地上?当金医师听到狗叫声时,一下子全明白了。

就在前一刻,金医师还有点希望中国跟北韩一样穷。她仍愿意相信自己的国家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她一辈子珍视的信念也能得到证明。但现在她无法否认眼前出现的这一幕:中国的狗吃得比北韩的医师好。

南韩宪法第三条规定,南韩是整个朝鲜半岛的合法政府,这意味着半岛上所有居民,包括北韩人,都是南韩公民。

当金医师轻轻推开农舍大门,狗儿开始狂吠,惊醒了农舍主人。他们是朝鲜族,屋里住着老妇人与她已经成年的儿子。他们从金医师结冻的衣服与憔悴的身形看出她是刚越境的难民,于是请她入内,让她换上干净衣物与吃上热腾腾的一餐。这两个陌生日如果把她卖去当新娘,很可能得到数百美元——金医师三十四岁,而且相当吸引人——但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收留她两个星期,还帮她寻找亲戚。而在亲戚那里,金医师也获得极为慷慨的招待。素昧平生的亲戚马上把她当成亲人一样看待。

当我于金医师在二○○四年见面时,我问她是否后悔来南韩。

“如果我知道自己会这样,我就不会来这里”金医师回答。我见过不少脱北者,她是唯一这么说的,不过我怀疑其他脱北者也有类似的想法。我也发现金医师看起来仍然像个北韩人。她的头发往后梳,用黑色天鹅绒缎带将头发绑住,她的嘴唇涂着红色系的口红,看上去仿佛一九六○年代特艺彩色电影的人物。她也让我想起我在平壤街头看到的劳动党员。

几年后,我与金医师再度见面,她已完全变了一个人。二○○七年夏天,这名女子走进首尔一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店时,我几乎认不出她来。金医师的长发披肩,穿着牛仔裤,耳朵带着珠状耳环。

“我对寒酸的北韩造型感到厌倦“她对我说。

金医师看起来变年轻了,就像学生一样;事实上,她的确是个学生。经过数年与南韩医学委员会争取后,她咬紧牙关并且于四十岁那年开始了她的四年医学院课程。她现在住在学生宿舍里,她的室友年纪比她小了二十岁。金医师告诉我,她的课业相当繁重,不只是因为北韩的医学教育训练不足,也因为南韩的医学院使用的是英文术语,而她对英文完全陌生。俄文是她唯一学过的外文。尽管如此,这个经验看起来让她恢复了朝气。毕业之后,她计划继续她的医疗事业,这一次她将以老人医学科作为她的专业。她的母亲因阿兹海姆症而去世。金医师梦想开一家疗养院,或许甚至是连锁的疗养院。她希望有一天,当北韩政权崩溃时,她也许能带着老人照护的观念返回清津。这或许是个空想,**但它能让金医师连结过去与现在,而且能减轻她对自己抛弃一切的罪恶感。

对地狱一般的地方也会有乡愁

尽管自己憎恶抱怨,依然不能容忍他人的批评,他们告别了故土,也永久地失去了一部分,当他们涉过河流,也会有一天想要回到故乡。

即使他憎恨北韩政权,但当南韩人批评北韩时,他发现自己总是为北韩说话。这是每个脱北者共同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