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的英祖

   英祖极度恐惧死亡,因此几乎不使用任何与死亡相关的词语。如果在外听到杀人或与之相关的不祥之语,必须刷牙或清洗耳朵祛除不祥后再进入寝殿。英祖非常严格地区分生死与内外的界限。不仅如此,他病态地区分好事与坏事,宠爱的人与憎恶的人。好事或坏事发生时,英祖的出入之门都不同。后来惠庆宫仅凭英祖处死世子前从景华门而入的消息,就判断会发生不祥之事。因为英祖平时进入昌德宫璿源殿时,若是经过万安门,则无事发生;若是经过景华门,则必有变故。璿源殿是供奉英祖父亲肃宗的御真即肖像之处。在行善事前向父亲肖像禀告时,便经过意为“万事平安”的万安门;禀告祸事时,则经过景华门。参考英祖忌讳“死”字的性格,可知他这么做是因为景华门的“华”字,“华”与意为“灾殃”的“祸”是同音。

  英祖根据不同的事情出入不同的门,对待不同的人更是如此。英祖不允许自己宠爱的人与憎恶的人共处一室,不允许自己憎恶的人走宠爱的人所经过的道路。某次思悼世子前去英祖宠爱的女儿和缓翁主的住处附近,英祖知道后大发雷霆,命令他即刻返回。父王发怒后,世子惊慌失措,翻过高窗后逃走。(《恨中录》,第62页)虽然不知思悼世子踩着什么东西翻过窗户,但这是有多恐惧才会让一国的王世子、代理国事的掌权人翻窗逃走?

  英祖不仅严格区分生死、内外、好恶和爱憎,而且彻底执行。这样彻底的二分法思考本身就是一种病。 某心理学论文曾指出,偏执症的人认识自我的根本方式就是二分法。

打压

   《英祖实录》称十五岁代理听政后,世子开始生病。《恨中录》虽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时候,但也说代理听政后世子开始出现“病患之萌”。惠庆宫这样解释原因:世子开始代理听政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复杂的事情,对于强调党论问题等敏感或重要的事情,世子几乎都会禀告父王。“大朝则以为若此小事,不能决断,频烦于我,有何代理之本意?由是叱责小朝。小朝若不禀,则以为若此之事,何为不禀于我而自断,又叱责之。”(《恨中录》,第45页)思悼世子的处境变得非常困难。

绝对君主时代中的君主品德

    权力的无情正是来源于此。英祖平时对思悼世子冷漠而严格,都到了要杀子的地步,这就更不用说了。英祖声称为了宗庙与社稷,要求思悼世子赴死。但从本质上看,他所说的四百年宗社不是其他,正是他自己的权力。对权力的核心,也就是对他本人的挑战,一丝一毫都不会得到原谅,子女也概莫能外。对于平凡的父亲来说,这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但根据权力的一般逻辑,这并非无法理解。正祖亦是一样的无情。正祖登极后,立即打压外祖家,在此过程中还欺骗了母亲,后来又把像朋友一样亲近的洪国荣逼入死亡。对掌权人来说,没有朋友、家人、父母、子女。

    现实就是现实。虽然普通人看起来觉得有些扭曲,但这样的国王们打造了朝鲜的全盛期,即以愤怒与恐怖为长技的英祖,以欺骗为长技的正祖成就了朝鲜的“文艺复兴”。 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提出了“作为君主,受人畏惧和受人爱戴哪个更好”的问题,回答是“如果一个人对两者必须有所取舍,那么受人畏惧比受人爱戴安全得多”。 马基雅维利还忠告道:“在不可避免出现流血事态的情况下,一定要树立强有力的、明确的逻辑与大义名分,然后推进事情。”他还说:“君主必须做一个伟大的伪装者和假好人。”可以说,他把恐怖与欺骗说成是君主的品德。英祖与正祖正是具有马基雅维利式君主品德的国王。可以说因英祖与正祖忠于马基雅维利式君主的品德,所以创造了最好的时代吗?这两人作为统治者所具备的资质里,可以高度评价的是他们不仅对周围人,对自己也非常严格。他们欣然放弃了作为帝王可以享有的奢侈生活,比任何人都彻底、诚实地实践了俭约这一品德,此外他们在孝道等其他儒教品德的实践上也比任何人都彻底。虽然他们有时用愤怒来威胁大臣,有时用欺骗来安抚大臣,但两位国王的权威从根本上来说,是来自彻底的自我管理。

    现在,绝对君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在政治领域之外,其他领域还留有类似的权力。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经济权力。有些人拥有与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经济财富,不受任何干涉,行使着强大的权力。但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就像朝鲜不是国王的所有物一样,经济财富也不是资本家的所有物。即便自己努力积累财富,但也没有权力把它世世代代传下去,应该将此视为暂时委任的权力。但是有人利用这样的权力,甚至影响了他人的生存。不分享的权力是孤独而危险。

作者的历史观点和对其他看法者的驳斥

本书附录也很精彩,作者非常坦然地讲述了自己的观点,并非常直白地批判了先行其他历史作者的作品及观点。

  1. 关于正祖是否存在歪曲历史的举动

政治与道德不存在必然联系

    关于证据提供者的信赖度问题,白敏贞(音译)曾提出过反驳。针对我对正祖的怀疑,她表示:“如果把正祖的历史歪曲之举视为严重的历史欺诈行为,那么作者如何对正祖的治世赋予意义呢?”意思是我在详细论述正祖歪曲思悼世子相关事实的同时,如何给他的治世赋予一定的意义?世间对正祖的评价极为不同,有些人认为他是改革的圣君或启蒙君主,但也有人认为他是导致朝鲜走向灭亡的暴君。旅德历史学家卞媛琳认为答案是后者。我认为正祖的政治统治在朝鲜历代国王中相对优秀,但不能视正祖时代为太平盛世,也不能视他为圣君。当然,更不能认为他是圣君,所以就不会歪曲事实,即我不认为政治与道德具有必然或密切的关联性。另外,我认为正祖歪曲事实,是为追崇父亲而歪曲父亲传记,可能并不违背当时的道德准则。

警惕偶像化研究对象

    最后,要警惕偶像化研究对象。白敏贞(音译)认为正祖是优秀的统治者,不可能说谎。崔诚桓则辩护道:“即使正祖编造了思悼世子的传记,也应将其视为统治行为的一环。”我怀疑两位学者是把正祖偶像化成优秀的君主。优秀的统治者也会说谎,即使把编造视为统治行为,编造这一事实本身也不会改变。不应该说某某不是那样的人,而应承认这样的事实。如果学者们不具备严格的客观与冷静,那普通人就会偶像化历史人物。

  1. 对于畅销书《思悼太子的告白》的批判

「孔中窥世界:历史研究的局限性」

    我认为,所有人都只能通过自己凿出的孔洞(peephole)来窥视世界。观察历史也一样,学识渊博的人拥有更多的大型孔洞,而学识浅薄的人拥有的孔洞非少即小,有眼光的人会占据视野更好的孔洞,差异无非这些。归根到底,无论多么优秀的人,在观察世界与历史时,都只能从自己凿出的几个孔中窥视世界。而历史只不过是用适当的理论或方法论,有逻辑地对这些透过孔洞看到的情形进行编织的东西。因此, 所有历史在本质上都具有局限性。我们之所以承认某段历史属实,不是因为历史本身属实,而是因为我们认为可以接受构建该段历史时所使用的证据与逻辑。     所以任何历史如果存在论据或逻辑上的问题,都不能被称作历史。

「历史大众化不是迎合大众的历史关注点」

    《思悼世子的告白》取得了大众化的胜利,但无法成为历史。历史大众化不是迎合大众的历史关注点,这是不行的。在“历史”大众化中,绝对不能丢弃的是历史。只有成为历史,大众化才有意义。大众化历史不能是迎合大众感情的曲解的历史,而必须是提高大众历史意识的历史。所谓韩国史,不应该是公然只助长民族感情、煽动国粹主义的历史,而应该是能让人正视民族现实的历史。提高韩国人的自豪感固然重要,但不能因为自豪感便歪曲历史。我们需要基于真实的历史大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