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简介

冯骥才,给我最初的印象是写《俗世奇人》的天津籍作家,想象中的他应当是笑眯眯的一口天津话、讲相声的老头。后来得知他身高一米九,身材高大,大出意料之外。又读了这本书,让我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冯骥才形象,他在文革期间冷静理智,能顺应局势、在混乱中找机会尽可能保护家人,给人很多启示。

上了二楼,我看到我的家像一片被炮猛烈轰击过的惨状。地面上全是衣服、碎瓷器、撕开的书、破玻璃板和歪歪扭扭的盆盆罐罐。所有柜子和箱子不是被打开,而是被刀斧劈开的,书桌的一角硬被斧头砍去,被打散的吊灯垂在屋顶中央,上边挂着母亲的一条长筒丝袜,这怪诞的印象十分清晰地留在我的“文革印象”里。墙上所有画都没了,涂抹着许多气势汹汹的标语。后院里不知在烧什么,浓浓的烟冒上来,使得站在屋外小晾台的红卫兵已变成人影。后来知道,我心爱的中外名著和书画都被扔下去,正在后院放火焚烧。走在我前边的红卫兵忽然扭过身来问我:“你有什么感觉?” 问话这红卫兵大概是个头头,年岁略大一些,戴着一副窄黑边眼镜,可能是个高中生,比较沉稳,和那些年纪较小、冒冒失失、非常情绪化的学生不一样。他脸上没有表情,略略低着脑额,抬起一双细细的眼睛透过薄薄的眼镜片冷冷地盯着我。我说:“我家的一切都是父亲剥削来的。”

从窗口望下去,母亲、一楼和三楼的几个女主人,横排一行跪在街上,被喝令赛跑,必需跪着“跑”,跑不动就爬。一群学生在四周连呼带喝。我发现邻居家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男孩也参与进来,这些男孩平日就很调皮,有的很野,这会儿闹得更凶,时不时上去没头没脑地打一巴掌,我看到三楼的女主人孙大娘挨了很重一脚,在地上翻了两翻。我忙找那女红卫兵头头说:“红卫兵纪律严明,可是现在一些不知根底的人混在中间,万一别有用心,出了事就麻烦了,别给革命小将们抹黑。”没想到我的话真起了效力,她马上派人下去制止。我开始知道“政治智慧”的重要性。

偏偏在这样的运动高潮中,我的母亲突患癌症,必须做手术,但那时医院拒收“黑五类”及其家属住院。我千方百计打听到住院手续在住院部的一个小屋里办理,管事的只一位五十多岁的大爷,人不错,但挺倔;我便穿一件军大衣站在小屋外守着,等着屋里办事的人都走净,突然进去趴在地上就给这大爷使劲磕头,一边说:“求您救救我娘吧!”这大爷叫我站起来,问明情况,看了我半天,拿起图章啪地给我盖了,只说了一句:“这事可别跟人说。我是看你这五六尺高的人给我磕头,我担待不起。”于是我母亲住进了医院。

在乱世中不主动害人,可能需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在被盘查时,要不招供出朋友,要不自己遭殃。极端环境考验人性,愈发能看出品质的高贵。

回家路上同昭说:“如果咱把崔锦说出来,人家全家就完了。咱们就是被关进去,也不能说出人家!” 回到家,同昭就跟我哭了,她说:“如果我进去,孩子就交给你了。但你决不能说出人家。咱不能害了人家。” 同昭是不爱哭的,只爱笑。她甚至从来不哭的,这是我认识她十年来第一次哭,为了儿子,为了她将毁灭的家庭。 然而这一刻,叫我感到自己的妻子像个挺巨大的人。她不再是平日里我眼中那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她是一个有情有义,如此勇敢的人。我也落下泪来。但我们都没哭出声,好像一出声我们就支撑不住自己,就会彻底垮了。

审查对于人的影响:让创作者主动削足适履

没有明文规定的潜规则,会让人处处给自己设限。

小说愈写体量愈大,就必须查阅更多的资料文献。最费琢磨的是怎样使用资料,怎样把握当时的社会矛盾。这就会碰到不能违背的“文革”的意识形态与思想戒律,比如:义和团“扶清”不能写,坛口法事不能写,刀枪不入不能写,玉崑和聂士成保卫津城不能写,义和团英雄的谬误不能写等等。最可怕的是,这些意识形态的禁区并没有人告诉我们,我却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用这些红线要求自己了。我在主动地削足适履。于是,历史的真实与人物的真实就在这里打折扣了。

唐山大地震,让作者家被震毁。

这一段让我看到了一个负责而有担当的人的形象,在地震后先去父母家、岳父母家探望,再去看朋友,难怪作者人缘很好。朋友们也投桃报李,令人感动。

猛然,我的整个身子向上一弹,感觉离地面有五公分高,然后平平地摔在地上,我下意识地翻身坐起,眼睛正对着窗户,只见远处闪起几道极亮的蓝色的光,好比暴风雨时巨大的闪电,没等我明白过来,整座房子强烈地一拧,发出大批东西翻倒在地的声音。我已经明白了:地震!

我先回到思治里取了自行车,从邻居老吕那儿借一条劳动裤。这是条背带裤,老吕矮,我个子高,穿上去像短裤,光着半截腿。我骑车进入贵州路时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地面完全变形,马路像搓板一样波浪状地卷起,卷起的高度有一尺,像凝固的大浪。两边很多树都倒了,躺在街上,电线杆带着电线横在头上。这一带很多楼都东倒西歪,有的楼坍成一堆废墟,有的楼在起火,一些人在中间慌张地奔跑,那情景像是地狱。

我艰难地穿过这条街奔到父亲和岳父家,谢天谢地,他们都幸免于难。我就势去看看朋友们,一连看了许多处,只有住在西开教堂后边平房的一个朋友腰部被房坨砸伤,我帮着赶紧送他到医院。两个朋友不在家,一家房子被夷为平地,人还活着,其余都还好。太阳出来的时候,街边已经有急救站,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朝我喊:“你腿都破成这样了,还不过来上药。”我停住车,低头一看,两条腿全是伤,脚也破了,有的地方伤得挺厉害,流出的血都干了,我怎么不知道疼呢?过去上了药,伤重的地方简单包一下。我还要赶紧回到妻子和儿子身边。

穿行在街上时,常碰到朋友,我的朋友一向很多,见面一说,朋友们知道我的家完了,掏出钱塞在我劳动裤胸前那个小口袋里。那时人都穷,两三块钱就很不错了,一个朋友还把口袋里的钱全塞给了我,也不知道是多少,多了就硬往里塞,胸前的口袋渐渐鼓起来,像个球儿。九点来钟赶回黄家花园那个路口,看见妻子和儿子坐在筐上,可怜巴巴等着我,心里冒出一点酸楚。我跳下车跑过去,告诉同昭家里人都没事,然后说:“同昭,咱们有钱了。”她很惊奇:“哪来的钱?”我拉她到道边一个铁垃圾箱前,把胸前口袋里的挺大一团钱放在箱盖上,像一个纸球。同昭问:“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这些钱是朋友们不断塞进口袋里的,一路出了不少汗,纸团成了一个很硬的纸球,打开一数,竟然有七十一元钱!许多年没见这么多钱了,对于当时的我们这可是一笔救命的钱呵。这一刻我们又成了富翁?